Ｈ醒來的時候感到違和，他能夠想起來的很少，不過薇森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情，A1宇宙大撤離的時後，你為了把我從宇宙飛船拉進去撞到頭了，所以才失憶的。Ｈ笑了出來：撞到頭？我嗎？怎麼可能。薇森也笑起來，於是Ｈ說：既然如此，那好吧。

薇森說他已經躺了九年，所以自己才跟他記憶裡長的有所落差，但會差很多嗎？Ｈ說不會，妳也只是一個小孩子而已。他不著痕跡的看了房間的樣式，認知到這並不是住宅，而是船艙內部。薇森見他眼神光流轉，哪能不曉得他的懷疑，這人可是Ｈ，怎麼會她說什麼是什麼呢？ 於是她拿起一邊的深棕色英式大衣，與他一同出了艙體。

這裡的流水是人造的，綠草是編程代碼跑出來的，空氣中瀰漫著溼潤的味道，Ｈ望著這一切，想起以前有曾有這種地方，越古老越昂貴，他會把這裡當作與人類談判的交易會所，那時他還沒有發家，只是做些賭場生意，命運還在讓他品嚐甜頭，讓他做凱薩和拿破崙。

人類容易對綠植和流水動情，Ｈ偶然發現這個規律。他深呼吸一口氣：「是很好的氧。」薇森點點頭，把一邊的石頭踢開，地上隱隱浮動的風口噴出氧氣，「我裝了一個儀器讓他自動淨化跟循環，也買了植物，大概再過兩年，我們就不需要儀器也能有足夠的新氧了。」 「很古老的方法。」Ｈ笑了笑。 「我學了很多東西。」薇森淡淡的開口，「你之前把我送到A2宇宙讀書的時候，古地球的學科被分在純理論派，沒想到真的能用上。」 「妳復甦了整個星球嗎？」Ｈ望著眼前的天際線。 「來不及，」薇森搖搖頭，「但你醒了，我們可以一起。」 Ｈ轉過頭望著她一會兒，薇森突然有些緊張起來：「如果你不想，這裡也夠我們活的......」 Ｈ搖搖頭：「我想。」

那天夜裡，他們睡在船艙之中，薇森說她感覺應該蓋一間房子，要蓋小木屋，不要再睡在鐵皮殼子裡，可以用宇宙飛船的材料當作鋼筋，當作鑄鐵爐，當作門的後鈕。要有煙囪，我們可以去撿鵝卵石，我知道哪裡有很多，但是太沉了，所以我一直在等你。 「妳要抓我當苦力。」Ｈ已經快睡著了，但還在回覆她說的話題。他們睡在同一張軟墊上，他們明明一直睡在同一張軟墊上，可一直到今天，薇森才終於從這具身體裡，聽見聲音、聽見呼吸的頻率。她一邊說話一邊流眼淚，好險飛船太暗了，那人都沒有發現。 「我自己一個人是沒辦法的。」薇森說。 「因為妳還只是小孩子啊。」Ｈ回答。

隔天早上，他們出發去找鵝卵石，在一棵樹上看見，原來是鵝卵石樹。這世界無奇不有，理論以外的規矩也是會存在的，不要太大驚小怪。薇森爬上去摘鵝卵石，三兩下扔了一堆下來，Ｈ躲的遠遠的。「我也讀過古地球概論，從沒見過這種東西。」Ｈ彎下腰去撿鵝卵石。 「因為古地球已經不見了嘛，再怎麼像也不會一樣的。」薇森開口，自己都愣一下。 她手上抓著一顆圓潤漂亮的鵝卵石，內心像是編程出錯一樣卡機，她輸出的理論違反自己的核心思考，雖然語意通順、邏輯清晰，但卻是不被容許的。她的動作慢下來，Ｈ抬頭望著她。 「怎麼了？」他問。 「……」薇森沈默一會兒，把鵝卵石往上一扔，超出重力限制範圍的石頭往沒有邊界的寰宇飄去，「不，我只是......我只是想到大撤離的事情。」她啞聲開口。 「A1宇宙大撤離是因為外族入侵，嚴格來講不是不見。」Ｈ朝她伸手，「我記得我本來要去A2宇宙參加大講堂的，結果竟然撞到頭。」薇森看著他無奈的表情，才放鬆的微笑起來，她跳進Ｈ的懷裡，被穩穩的接住。「你本來可以在大講堂嚇嚇那些政要的。」她說，「你失望嗎？」 「失望？」Ｈ挑眉，「總會有別人去拯救世界。」

沒有人會像你一樣的。薇森心裡想。Ｈ的英雄事蹟被流傳許久，在街坊巷口被傳的天花亂墜，有人說他應該繼續付出，有人敬佩他臨死也不求長生，薇森只在想你們都不懂他。少女當年風塵僕僕偷渡到A27宇宙，割斷自己的頭髮當作買船的錢，她短髮留了好幾年，一直在想Ｈ醒來時怎麼解釋。第一年，她想要說自己改變了心情，第二年，她想要說這是方便勞動，第三年，她想說這是為了買飛船的機身，她想說自己過得好辛苦，她等了好久，從頭開始學了好多。第四年，她重新想了一個謊，第五年，第六年，第七年，第八年。到了第九年，她頭髮完全長長了，其他星球的物質組成使她身體產生改變，竟然要花這麼久的時間。但她也突然覺得自己好傻，Ｈ才不會問這麼多。

Ｈ把她穩穩的放在地上，他們抱著好多鵝卵石回家，又拆了火箭飛船的尾翼。地上都是巨大鐵片跟漂亮石頭。Ｈ準備回到艙內，卻被薇森拉住衣襬，她說這個時間點的晚霞很美，不過霞光並不是太陽。天空的深黑透出一抹蒼藍，像是煙霧一樣瀰漫在星河當中滾動，每個宇宙有每個宇宙的夜色。 Ｈ記得他的故鄉A16宇宙，那是個一但夜深，群星就會開始發光的宇宙。 聽說那是諸世間最像古地球的地方，可他在那裡長大，早已奢侈的習慣他人的鄉愁。

而薇森是在A92宇宙誕生，A92宇宙的晚上依然存在兩個太陽。

萬物皆遠，狹縫裡映照出來的藍色漸漸退去，光摩擦過視線發出風吹樹葉的聲音，Ｈ告訴她風吹樹葉就是海浪的頻率，宇宙是很懶惰的，所以會拿同一份音檔反覆使用。薇森困惑的點點頭，他們都沒看過真正的海，也不懂為什麼宇宙會懶惰。Ｈ的嘴裡總是說出很多讓人容易上當的情節，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他說：我要帶妳去的A1宇宙，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地方。

A1把你害慘了。薇森眼神暗了一些。可是他們依然曾在那裡生活、在那裡失去。

少女花了很久才習慣晚上，理解萬物有陰有陽，理解人會生會死。每當她為了一點小事哭泣，Ｈ總是說，想哭就哭吧，畢竟妳來自的那個宇宙，也還沒有學會分離。

他們走回宇宙飛船裡。總有一天，她會跟Ｈ一起住在自己蓋的小木屋裡看晚霞，還有好多事可學、好多事要做，未來還是很有盼頭。

快入睡的前半秒，H提了一個問題，也是他往後的人生裡，唯一的一次提問。 「我們再也不回去了嗎？」 薇森在黑暗裡張開眼睛，沈默一會兒。 她想問：你想回去嗎？你也會思鄉嗎？你的夢想還沒有達成，就已經被我毀滅了嗎？ 她搖搖頭，開口：「是的，我們再也不回去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