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驟滿想過自己的諸多結局,想過自己被全球通緝都沒想過自己無傷退休,所以他跟H談這件事的時候帶著不止一點的小心翼翼。他找了個春日陰天下午,買了兩杯咖啡,當H看也不看、聞也不聞,毫無防備的喝下去時,他內心裡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情懷滋生,拿著咖啡的手微微傾斜幾度。心想,自己這幾年也並不是瞎忙一場。 他獲得了此人的信任與栽培,遠勝過任何鑽石珠寶的珍貴,光是與這個人誕生在同一年代就可謂奇蹟,而世人渾然不覺。他窺見時代是如何一夜促成,看過大廈傾塌、也見過此城金子般的黃昏。當H落座在香港某個平平無奇的咖啡館一角,他看這個風光無限的青年,皺著眉頭說:我還要趕飛機去接小孩,你最好說快一點。 江驟滿笑了笑,點點頭,然後他說:「老大,我要走了。」 H喝咖啡的手一愣,挑眉望著他:「是想辭職還是你得絕症?」 「是辭職。」他說。 「得絕症還好一點。」H盯著他笑吟吟的臉,向後靠在那柔軟的紅色椅上。青年思索片刻,望著江驟滿那張近四十還溫良的臉蛋,絲毫看不出這人城府與心計之深,「算盤還打到我頭上來了。」 「不敢。」江驟滿的咖啡一口沒動。 「你知道黑幫幹部提離職代表什麼嗎?」H的眼睛沒有離開他一瞬,「在我的家鄉,離開堂口是要切小指的。你一個幹部,好歹也該斷半截掌心。」 「只要掌心?」江驟滿還是笑笑的,「我以為您至少會要我一半的心臟。」 「我要你的心臟何用?」H沉著臉開口。 江驟滿這時候的表情才出現了一點裂痕,「嗯,說的也是。」他說。 他們沈默了一會兒,江驟滿本來以為H會問他要去哪,未來規劃等一切,但H並沒有問。想來他們之間的緊密也許除了事業以外一切無跡可尋,是這樣嗎?春日的香港還有幾分冷意,江驟滿想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,還是補了一句:「我也為您打了半輩子的工......」他覺得自己多少還是想活下去的,可以死,但不能被此人所殺。 H站了起來,說隨便你,準備要走,卻又停下來:「那孩子知道嗎?」 「小姐?」江驟滿眨眨眼睛,「不,您要允許我才能說。」 「這麼忠誠還想著要離開我。」H垂眼輕笑,有幾分嘲弄,但此人自己不久之後也打算開溜大吉,現下還有力氣挖苦對方,也是臉皮算厚,「為什麼?最近局勢不穩,你怕了?」 「只是覺得年紀到了......」 「也罷,最近掃黑勤快,你退出也算是我給了當局這個面子。」H摸摸下巴,從口袋拿出香菸要抽「只怕你走了他們那邊更難辦事,你是我少數見過有良心的黑幫。」話剛落嘴,江驟滿眼明手快,有禮貌的把菸捏熄,他手燙出一個淺傷,H愣一下。 男人眼角彎彎的開口:「老大,香港已經室內禁菸了。」

宮本薇森,他家老大的掌上明珠,現在人正在英國出差,順便回訪自己幾位舊識。江驟滿不知為何也踏上前往英國的班機,他跟H坐在中華航空的經濟艙裡(還蠻奇怪的,江驟滿一直是坐商務艙更多一些,H倒是除了私人飛機,坐的大多是經濟艙),他讓H坐在窗邊,替他忙前忙後,H吃完梅子燒雞後擦嘴,說他已經很久沒吃飛機上的東西了。 「我還從來沒搭過中華航空。」江驟滿說。 「因為你沒去過台灣吧,你應該去的。」H開口,「雖然我並不覺得那裡有什麼有意思。」 江驟滿點點頭,他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會去。在前往英國倫敦的過程中,已經悄然辭去幹部工作的江驟滿短暫睡了一下,H偶爾盯著窗外,偶爾盯著江驟滿的側臉。這下好,他還要替前下屬善後,往後的路該如何走是愈發崎嶇,可這並不是江驟滿需要傷腦筋的事情。 H似乎並沒有發現,他會慣性給每個將要與他長訣之人,訴說一兩件有關他故鄉的事情。儘管在歷史長流中,這些人並不彼此交換情報,也許不甚知悉彼此,把他說過的話當作隨口一談,無人知曉這些消息早已是一張大網,可以拼湊出周緣這號人物最初面貌。 當江驟滿醒來的時候,才過了兩個小時,H剛好看完一部有點難看的機上電影,還在生氣。江驟滿渾渾噩噩清醒,脖子酸痛,看見H陰冷的臉照映在螢光幕上。江驟滿心想,每次坐飛機他都有一種被世界遺忘的感覺,正在通勤的人是不被計算的勞動力,他只有在交通中不去計較得失。因為這是必要花費的時間。江驟滿沒有看任何電影,把一首四分鐘的粵語歌重播了一百五十遍以上,H刷了六部喜劇,大部分都不好看。將近十五個小時直飛的苦難,把這兩位都超過三十五歲的人折磨的有點吃不消。江驟滿老樣子替他提行李,已經過了海關。 H預先租來的車在機場門口等人,司機看到江驟滿時表示多一位得加價,H說那好吧,算是送你的退休禮物。才十五英鎊。江驟滿覺得有點不值,可又說不出什麼更想要的東西。 他們已經單獨待在一起二十小時以上,難怪H找他吃飯的時候大多談公事,畢竟還真沒有什麼話可講。他們是上司下屬,是江湖人士,他替H處理公事,也替他擺平私交,他覺得自己應該算是這世界上最了解H的人了,可有時候還是摸不透他。 一直到見到小姐,江驟滿才發現自己鬆了口氣。 難道他心裡其實偷偷覺得H會殺自己嗎?他不明所以。

大概五年前左右宮本薇森的老房東就過世了,房產交由她的兒子管理,那充滿回憶的房間變成再也無法回去的地方。宮本薇森跟江驟滿站在老屋前面,H不知道跑去幹嘛了,可能有事要處理,也可能只是像貓一樣討厭下雨天。不管怎樣,都已經不再與江驟滿有關。 宮本薇森撐著傘問他:阿江退休以後要去哪裡呢? 江驟滿沒有任何計畫。 這麼說也不對,他確實有想做的事情,他想要在世界各地到處走走,還有想要完成的事情,這一路上不只被H一人提攜,所幸他的真摯,江驟滿此生不只遇過H一位伯樂。就算不是伯樂,好歹也遇過幾位鍾子期,他與H之於對方而言可能還稱不上知音。 他有些人情要討、有些人情要還,總之多得是得去吃的晚餐,還有散不完的步。 「不然我來雇用阿江吧,我最近剛好缺一位經理。」已然是成年人的宮本薇森說道。 「我可能無法滿足小姐的期待。」江驟滿無奈的微笑。 宮本薇森也輕輕笑起來,她搖搖頭開口:「阿江,你已經比任何人都好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