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王唯一的女兒,在出生不久後宛如與皇族血脈相剋似的,她的皇叔皇伯死的死、傷的傷,兄弟姐妹幾幾早衰,堂表兄長無一戰死沙場,死靈之手霸佔宮廷,骨瘦嶙峋的枯骸從四方竄出,鬼神擁有四十四掌,掌骨有毛,皺褶繁多,皮膚陷進血肉。小公主抬頭向天,笑有溫馴,W公主擺弄著祂的斑駁下垂的眼瞼。她是被先祖眷顧的女子,陛下說。說也仁慈,既不往壞了想,只是寵溺,大臣也就閉口不談。 先王死後,公主即位,人人四目相對,或避之不言,W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,「既然女子不能稱王,那就招個駙馬吧。」首輔眉笑,拱手作揖。不承想,日後國竟如此。女性先祖的怒目瞪然,巨獸般的尖牙滴血,W坐在王位上思念父親,左手撫弄著鬼神指關節的筋肉,「息怒、息怒……」小公主說,芳齡十三,她姿色已有,細眉紅唇,面頰薄瘦,「大學士不過為我著想,到底還是自己人。祖母,我願意招惹外鄉人做我的牛馬,要他們追而不及、要他們悔恨入骨。」鬼神顫動,她的上臂留紅。

02 H此時流浪到北京城,不知何緣故竟到了這處繁華地,興許是跟著香味來的,H喜歡漂亮的東西,曾用金石換一匹好布,旁人笑他癡傻,讓那賣布的乞走銀兩。H挑挑眉,不與旁人多嘴,這金石沈重,上路不便,他老早就想扔掉了,正巧布匹值價,H生為貴子,金錢勢力宛若浮雲濃霧,H向來是得過且過的算日子,偶爾粗茶、偶爾山珍,生活不值得他費心費力。是做披風好,還是做桌布好呢?他悠閒的苦惱著。 那是H到了京城第一天,見到的便是大張旗鼓。 他在原族時沒見過這種陣仗,光是皇親國戚便有四十多張紅檜做的椅子,把手雕出幼鹿細頸,那眼睛雀鳥般,竟是龍的雙目。中國很富有,相當富有,強盛到無王的狀態也持續了近十年之多。H抓著一顆包子站在人群內側,原先是有一袋的,但凡有人瞪他他就發一個包子堵人的嘴,靠著發包子走到最前頭。後來H不想讓出嘴上那個,就甘願站在一個男孩後邊。若讓我稱王,不知是什麼感覺。也許就是這一霎的思想,讓他蠱惑般站在那裡等了一個時辰,香都要燒盡了,臣子才帶著異邦之子蹣跚走來。 這是怎麼回事。H不由自主停了嘴,原來是場殺人秀啊?他嘴開開合合,男孩說:閉上嘴吧,不然血總要濺到你的胃裡。「他犯了什麼罪嗎?」H把包子分了點。「罪倒不至於,就是他答錯了公主的謎題唄。」男孩用嘴銜去吃食,指著台上的俊俏少年:「娶親的謎題,答錯要死,他自個兒也是明白的。」 這樣啊。H蹙眉,他不大喜歡看殺人場面,首先是很臭,這熱天,屍體很快就要有蟲的,再來,因為猜錯題就要殺人,這少年眉清目秀,殺了可惜,若換他來,肯定是打發到窯子裡掙錢。不過公主大抵也不缺錢。H沒良心的想,幸虧人腦有隔,否則肯定整條街的人都要吐他口水。 幾聲鑼響,眾人吵雜的聲音逐漸安靜,數幾千計萬計的眼睛直直盯著台上的可憐人,而W站在紅帳內。 「公主仁慈,賞你一個心願,除了不死……」念旨大臣吆喝,聽到這話的異邦公子猛然抬頭,H輕易就看出了他細弱身板中受寵若驚的惶恐,幾乎燃燒到瘋魔的地步。少年身上有種執念,不若下蠱,這情毒太深,心血猶熱,公子的聲音顫抖,話劇般的獨白從他悲慘的生命破繭衝出,啊啊,多淒涼的死亡啊!慟哭之音竄入天際,響雷作祟,H不知是不是錯覺,那宮殿紅牆金瓦好像更加血紅燦亮,那骷髏的孤爪繁多,死死掐住國土,巨獸潛伏在他靈魂的河中,要吞沒他,只消一刻。 「請讓我看著您的面龐而死,請讓我我愛殉道!」 公主下顎輕抬,於是暴風狂捲,掀起輕紗——

03 W目見異鄉人之死是十四歲第七天,她看著俊美的男人親吻她的繡鞋,心裡除了作嘔以外別無他想。這多傲慢啊,竟敢親吻王女鞋上的新土。W那時還有笑意,還有少女的天真,幾分教養,她說好,除非你答對我三道謎題。異鄉人心想,我見多識廣,怎有可能敗在小小女眷手下呢?他的面容猙獰的可怕。 小公主從王位上跳下來,一雙金燦的光手、柔軟若菩提的錯覺,將她安穩的迎了下來。異鄉人後來把這幕當作死亡的幻覺,在他徹底疏忽以後,血噴三尺的瞬間、他氣血流盡的當下,男子的血潑灑在她薄袍,公主嘖了聲,首輔之女速速前去,恭敬的將新衣換上。她轉頭看著老臣們的面孔,與底下人民熱血充盈的嘴臉,年幼的女孩勾動了嘴瓣。孤獨是苦的,報復是甜的,這兩種情緒完全要使她昏了腦袋。公主心裡的春風滅了,從此大寒。 她太美了。鮮血潑灑,回眸的當下,就再也沒人願意幫屍體說話。紅色的血珠汩汩,首輔和他的孩子站在近處,那位少女公主還不及他肩,神色凜然,「多好看。」W垂著眸笑,臉頰又白又瘦,實權在握的老人看著W殿下,而少女越過他的眼睛,凝視著黃金做的寶位。

04 天下人都見到公主真容,雖說並不是什麼秘密。H忘記咀嚼,他和看熱鬧的群眾都沾了這腥紅的喜氣。 女人紅髮飄逸,在風中、在太陽裡,她亭亭而立,天光削弱她的虛幻性,卻增添一股聖潔的美,凜然的下顎緊繃,紅唇鮮豔,綠色的眸子清透,湖水一樣深邃,底下有藻類捲人,要殺人心智。公主白皙的皮膚細緻,絲毫沒有歲月的包袱,她被時間駝著長大、被貴養,僅僅幾刻,那位囚人便心滿意足流下眼淚。 H說不出話來。 他覺得先前那匹美布,還是做桌巾好。在鍘刀大落的瞬間,鮮血潑灑幾滴在他的包子上,H渾然不覺,竟就這般出神的吞下腹裡。他想,春桃葉綠的金線紫布也只配做身外物,怎得做我貼身襖。少年看向高塔上的公主,她美麗的秀髮纖如蠶絲、亮麗如緞。既如此,我要她的胸懷為我過冬,要聽她鮮血流過心間的雜音,要她怔然,一如萬民為她心死前的失神。 簡直蠢笨,簡直魯莽。他躍上刑台,在眾目睽睽之下,把鮮血踩在足底。 W盯著少年。 H的髮旋乾淨,被狂風掀起瀏海,公主看見他整張俊臉敞亮,不知死亡何物,不知友愛為何,公主看出他是個狂人。少年不為獎賞而來。她血液中的畏懼隱隱作祟,骷髏聞見少年眉眼,天雲變色,雷聲大響,這異象無不使人聞風喪膽,是他嗎?就是他嗎!幽怨的哭喊從深土底下嚎啕,全要化作惡鬼手骨,將他扯入十八層地獄。 公主沈默盯著他看了幾瞬,便迅速的回頭離開了。H看著她離去的身姿,心頭吹哨:還真是位麗人。 梅雨慢慢落下,人群三三兩兩散去,收拾屍體的僕役從四面八方湧來呼喊:你上來做什? 「來做諸位的駙馬爺!」H猖狂幾聲,哈哈大笑,爽快離去的腳底,啪嗒啪嗒舞起血花來。

05 火光搖曳在她面龐,「小女多嘴,那少年,想是要去敲鼓了。」首輔的女兒作為公主的玩伴,溫順地替她梳髮更衣,W沒有抬眼,只是冷淡的應付兩聲。 「他眉眼可怕,雖然俊秀,總有種說不盡的焰氣……」「妳也感覺嗎?」W問。 「小女不願多想,但確實。」W察覺到她的指尖輕顫,興許是今兒實在古怪,這一切一切都被少年的氣質震懾,宮殿中的鬼神哭嚎,她先祖的可怖重新蔓延。「我給過他機會。」公主站起身,貼身的衣物勾勒出她纖細的腰際:「現在,我要他的頭顱做冠,血浸鞋襪。」

06 H那晚乾脆就睡在城下了,一早天亮,他便當第一個敲鼓的人。只是少年從別處乍到,不知規矩,第一響就引來了報早的小廝。「你幹嘛?城裏的人都還在睡覺呢。」「那正好,全城都來聽聽我的新生!」 鼓聲渾厚,把W從夢裡喚醒,她夢到父王過世的那晚,先祖令她目睹的幻境,那絕非一個小女孩可以承受的驚悚歷史,鮮血、暴力,她的仇恨從眼淚中滿溢而出,父親的死訊交融在女孩窩火的心臟,一震一響,一震一響,於是惡夢被化解開了,昇華成更深刻的咒詛。 公主忐忑的望向窗外,枯骨握住她的全身,五臟六腑狠狠收縮,鬼神的尖叫怒吼充斥耳邊,少女的皮膚脹痛,潔白的四肢紅腫,那雙綠色的眼睛怒視,有畏懼,也有憎恨。 W走出房門,俯視著擊鼓的少年,意氣風發,不知死亡為何物。

07 「第一題——什麼東西在早晨高升,又在夜裡死去,他會熄滅,但永不死絕?」 「是希望!」 民眾譁然。 H心想,還真是希望啊,他鬆了一口氣。東方古國如此詩情畫意,真有閒情。他原先所想的,也許是古書典籍、也許是數學幾何、哲學神學之類的提問,卻不料,是這種遊戲。於是他更放鬆了,H本就是商人習性,雖說貴為皇子,流浪的時候總比享樂多,他常常隨便走進店裡當伙計,領完現錢就繼續上路,磨練一嘴伶牙俐齒的本事。 W揪緊裙擺,抿緊嘴唇。

「第二題——什麼東西熱烈如火,長綿不止,燒燙人心,又比蓮子更苦?」 「哼嗯——」H歪頭想了想,故作高深的說:「這種東西呢,悠遠可怕,我只見過一次——」「別貧了,快講。」旁邊的大臣用笏板打了一下他的小腿,H立刻吃痛的跳了起來:「是恨,是恨!大叔!很痛!」 W的臉色更加難看了。H倒是沒有勝利的興喜,他憐惜的摸著自己的小腿。「太野蠻了啦,大叔。」「你小子想活下來就認真想想!」大臣苦口婆心,他算H在世上少見的仁者,雖如此,H還是不免想著,將來當上皇帝,肯定也要拿笏板給他老人家來一下。

「第三題—— 「第三題,」W的聲音清淺,卻意外蓋住了吆喝,她如黃鶯一樣的嗓子,有著要將人扼殺的深邃:「什麼東西是這世上最孤苦——」「是你,W殿下。」 少年的聲音很輕,全然失了上一秒的乖戾,他話裡的憐惜宛若蜘蛛大網,將W整個人都包覆在其中,她的口鼻失去一絲一毫的氣息,支撐她仍然站立的,也不過就是尊嚴而已。 群眾的歡呼離他太遠,H一步一步往她的面前移動,W卻連後退都很難做到,她太想逃走,鬼神的指甲已經陷入她的肉身,在紅袍下鮮血如注。他的巧智已經戰勝這以前所有的來者,H想,過去無人回答,許是因為他們把公主的思慮想的太淺或太深,公主如今芳齡二十二,謎題是她十四歲所出,那少女的沈默與悲哀,只有少女能知曉。 H躍上高台,站在她的面前,一如多年前那位、那位、那位,他蹲下身,俯身親吻她的繡鞋。 「不要害怕,」她聽見少年說:「我又不是流氓。」H直起身子,露出白牙來。 「欺負人的事我天天做,現如今看妳我倒有些不捨。」勝者太有餘裕,W拳裡滲血。 「我也給你一個謎吧——殿下,我有一個漂亮的名字,這名字指引我的靈魂,若您能知曉,那我這顆心臟也再沒有什麼好怨恨的了。」 「你、你要給我——」 「我的靈魂,殿下,我完整的靈魂。」

08 從H到此來,北京城裡的鼓一天未歇。 公主下令,凡是她的子民,都必須為她找出少年的名諱。 「真是興師動眾,我還真值錢。」H憑欄而倚,事不關己的說著風涼話。W冷眼看他,只要待在他身邊,鬼神便畏懼的不敢再來。W感受到長久的畏懼變成了更精神層面的害怕,就算那四十四隻利爪劃破她的血肉,也沒有今天所體會到的這麼恐怖。這恐怖,是羞愧的,W自小受眷顧,先祖抵擋她命格裡的血煞,但又叫要她吊著一口恨存活至今,現已鬆開那一雙雙鬼手,她恐怖的是這恨被鬆弛了,她的恨不是自己的,那些疼痛越位、超過她的心神要她銘記。可是現在呢?除了傷口癒合的搔癢,她已經沒有痛楚了。 「值錢的是我的清白,你太狂妄了。」公主搭話。這勢頭令H挑眉:「您原來知道我在這啊。」 「哈哈,那也是,我這個人怎麼會值錢呢?真正值錢的是駙馬爺——」「別碰我!」W猛然打掉H欲抬起她下巴的伸手,這呼喊連她都不禁一愣。H的表情變得木然,像是突然收回對她所有的興致。W感覺到了冰寒的詫異,使她身子不穩,一下就跪倒在地上,像個孩子。 「……我太害怕你了,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何人,但身上肯定有那個國家的血……」少女哽咽著,又繼續說道:「這宮裡到處是鬼神,是我的祖先,他們恨你、恨你恨到畏懼你,她抓著我的手臂,從此我只能穿紅衣紅鞋,不然染紅了布料,又要叫萬民驚愕……」說完,身上的血痂被她過度起伏的吐息刺透,血流滲入磚裂中。W的面龐上潮氣凝結成淚水,「贏了你又如何?你的血總會濺到我身上,和我一樣的紅色,誰又能分出來呢……」 公主的哭泣聲好淺,外頭火光滿天,人民的哭喊一點也傳不進她的心裡。 「我叫周緣。」H說。